焚花就酒

万象终有枯竭,思念澄浄如初

[钟公/离达]《璃月港今日一切如常》

琉璃亭的出菜一向迅速,因为每桌基本都是提前订好的,备菜跟走菜都井井有条。侍者训练有素,上菜的姿势和进入包厢的步调都经过严格训练,看起来赏心悦目。

红木方桌上很快就摆齐了八菜一汤,是标准的请客宴饮的样式。坐在主位的钟离熟练地吩咐起立在一边的招待:“拿些清凉润喉的果饮来,两位小友喝不了酒。”


闻言荧和派蒙心虚地对视了一眼。派蒙挠了挠脸颊,小声嘀咕道:“其实我们的酒量也还好啦,能喝一点……”

“嗯?”钟离瞄向了她。派蒙自知失言,捂住自己的嘴然后摆了摆手。荧赶紧用一句话遮掩了过去:“今天菜点得有点多,我们才三个人,吃不下的吧。”

“哈哈哈,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朋友,”钟离笑得慷慨,露出了璃月人好客且为此怡然自得的一面,“你只要就像在家里一样,好好放开来痛快宴饮一番就好——怎么,难道这次去的地方的规矩十分森严,居然在我面前变得如此谨慎拘谨起来了吗?”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客随主便’,等着岩王帝君你先动筷呢!”派蒙搓了搓手,现在包厢里没有别人,说出钟离的真实身份也无妨。

面前那盘天枢肉的扑鼻香气令人垂涎欲滴。她盯着摆得整整齐齐的酱红色方形扣肉,细细地吸溜了一下口水,很快目光又被旁边的岩港三鲜吸引了。过了热油的琉璃袋和野生松茸混杂在一起的色彩鲜艳漂亮,看着就十分可口。

闻言钟离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说的也是。但是我们之间是朋友小聚,无须多礼,你们自便就是。别人也许做不到,我知道小派蒙可是有吃光这一桌的肚量。对了,不够的话还可以添,你们尽管放心。”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那个,那块天枢肉留给我——好香啊!”


看着派蒙大朵快颐的模样,钟离微微一笑,先亲手给旅行者舀了一碗暖胃润喉的腌笃鲜。

白色的笋块与红色的火腿片为这道汤相映增色,荧双手接过青花瓷碗,道了声谢,却没有立刻动筷。她看了眼钟离,舔舔嘴唇,轻声说道:“嗯……其实,钟离,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什么事?”他稳稳地放下汤勺,金色的眸子里映着她流露出些许不安的脸。

见状,猜到荧要说什么的派蒙有些消极垂下了头,这番神情流转也没有逃过摩拉克斯的双眼。

他能感到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连呼吸的节奏都变了——最终还是荧亲自打破了它。她的语速很快,快到一个呼吸间就说完了:“达达利亚在一场战斗里爆发了全部力量,燃烧了自己,他走了。”


钟离听得很认真,旅行者的每个吐字都很清晰。而他的表情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依旧保持着听到这个消息之前的模样。当她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如同平常般眨了下眼睛,接着呷了一口手边温热的茶。

茶水自是苦涩提神,只是压在舌头下的丝丝回甘比起之前淡了许多。茶汤里映出了钟离沉着的脸,他缓缓说道:“在他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应该达到可以瞬间匹敌神明的高度了吧。”

荧点了点头:“嗯。”

“他……其实还有其他办法的,可他太喜欢挑战强者了。”派蒙有些结巴,她显然没想到荧会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选择将这件事先说出来。

“这就是他的风格。”钟离说完后就不再做声。他再度端起茶杯,发现茶水不知不觉里已经喝完了。缩在底下的茶叶表面粘着透亮的一层水膜,于是他将杯子放回到原处。

一时间内无人接话,显得茶杯在茶碟上“叩”的那一声十分响亮。派蒙识趣地放下了筷子,跟荧偷偷对视了一眼:她们俩原本的计划是吃到一半的时候说些路上的见闻,等到谈兴正浓时再提出来,不至于让气氛变得这么僵硬,但是没想到先沉不住气的会是荧。


这份沉默很快就被端着果饮过来的侍者打断了,钟离叫住了离去的对方:“劳驾,再加一碗海鲜汤。”

闻言派蒙微微睁大了眼睛:“等等,你不是最不喜欢吃海鲜吗?”

荧拉住了她,小声嘘道:“达达利亚喜欢吃这个。”

派蒙长长地“噢”了一声,心想原来是为了纪念他。海鲜汤很快就做好送来,钟离将它推到没人坐的那一边。他们原本围着这张四方桌子坐满了三面,空的那个座位被撤去了餐具和座椅,方便上菜。

他拿起自己的碗,连同里面的汤料舀了半碗的量。琉璃亭主导的璃菜做海鲜的手段远不如料理山珍的功夫,饶是如此,这一碗汤烹饪得也颇见功夫,用料新鲜,手法讲究。钟离还未端起,就嗅到了那股活鱼活虾的腥气。

“你不用勉强自己。”看到他微微皱起眉头,派蒙小声说道。

钟离没回复她,只是舀了一勺,抿入嘴里。浓烈的咸鲜和海味特有的淡淡腥味让他皱起眉头,然后慢慢展开。在完全咽下口里的汤汁后,他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无妨,是我决定要喝的。”

勺子碰到碗沿时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达达利亚的笑声:“什么啊,背着我请客吃饭?居然都不叫上我,也太小气了吧!”

钟离循声抬头朝门外望去,却只见空空如也,并没有人前来。荧看到他忽然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口,疑惑地问了句:“怎么了?”

他迅速地回过神,微笑着答道:“没什么。”

“嗯……我们只是想跟你通报一声。虽说你们自从群玉阁砸了以后就没怎么说过话,毕竟算是认识……嗯,也不用太在意,”派蒙挠了挠头,挑选着措辞,“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很清醒,也算是笑着走到终点的。”

“嗯,”钟离简短地应着,接着拿起筷子,笑着招呼起她俩,“用菜吧。再不吃的话,可要凉了。”



“哈哈哈哈可以啊,伙伴,没想到你这么能喝!”达达利亚大笑着拍打起荧的背。

居酒屋里十分热闹,环境嘈杂。坐在长台前的达达利亚再说完这句后就打了个酒嗝,原本白皙的脸颊上盈着两片赤红。在他旁边的荧则是满面泛出带着酒意的朱赤,大力拍着桌板,朝台子里忙活的老板竖起一根食指来回晃动,口齿不清地叫道:“老板,再来三瓶清酒!”

派蒙坐在吃空的刺身拼盘里,饱嗝一个接着一个,全身泛着酒气。因为喝得晕乎乎的,她几乎飞不动,扶着酒瓶才慢慢站起来:“再来,来点寿司,嗝,和,和串,嗝,串。”

“再来五贯金枪鱼寿司,五份串串三味和五串鸟蛋烧。”达达利亚索性将自己的钱袋拍到桌上,摩拉的声音叮当作响。

荧将滚烫的脸埋到手臂里,稻妻甜甜的果味清酒烧得她糊涂而快乐,很少有这样可以纵情畅饮的机会。派蒙跌跌撞撞地走向达达利亚沉重的摩拉袋,用脚踢了踢袋口,开心地对着它叫道:“哇,好多好多摩拉!今晚我们全都吃掉!”

“好!”达达利亚一口答应,点单点得更加开心,一叠声吩咐道,“老板,再来五瓶梅子清酒。那个字……那个字怎么读,什么田的煮,然后味噌汤,还有你这儿拿手的……统统都上了!”


愚人众执行官今晚带着伙伴前来胡吃海塞,一开始大家还都端着架子彼此客气。等几瓶后劲十足的清酒下肚,就是天南地北,不问东西,达达利亚更是一曲高歌,和着弹三味线的流浪艺人来了曲家乡小调。

“啊,摩拉,摩拉,嗝,我要为你歌唱,嗝,摩拉,摩拉,嗝,摩拉是最好的,嗝……”派蒙唱起了自创的摩拉之歌,嗓子又尖又细,对着钱袋流连忘返。

“好啦,别唱啦,没一句在调上,”达达利亚笑嘻嘻地用一只手撑着下颌,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不然不会说得这么直白,不过也懒得让注定被忘记的话语再过一遍脑子,“摩拉是摩拉克斯的血肉,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在我耳边响这么多遍。”

派蒙乜斜着眼睛望向他,气鼓鼓地抗议道:“嗝,你,你还可以塞住耳朵啊,嗝,你自己刚才,嗝,唱至冬民歌唱得那么大声,嗝,为什么现在不许我唱!”

“这不一样。”达达利亚回避了这个问题,然后就被派蒙继续揪着发问:“那你为什么不想听到,摩拉跟摩拉克斯,嗝,达,达达,达利亚,你和,嗝,岩,岩王帝,帝君他,嗝,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闻言达达利亚呼出一口气,塞了个天妇罗堵住派蒙的嘴。他假装没看到抬起头表示出很感兴趣的荧,用开玩笑的口气总结道:“还能怎么样啊?逢场作戏,萍水相逢……你们想怎么发散都行。”

荧有些头晕,但还是看向了那双无光的蓝眸:“真的吗?”

达达利亚伸了个懒腰:“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伙伴?呃等等,好像真的骗过……那次不算!我和他之间就是一场互相利用的骗局,而且之后恰好都没有再演下去的兴趣,说实话,你真的比他好相处太多啦——现在戏已散场,我们俩各自回家找妈妈。”

派蒙咀嚼起嘴里的天妇罗,炸虾虽然已经冷了,还是酥香可口。听到最后一个字的她不解地问道:“啊?唔……嗝,最古老的魔神,嗝,也有妈妈吗?”

闻言荧“啊哈”了一声,达达利亚则是直接笑得擦泪:“哈哈哈哈真是经典,应该让摩拉克斯亲耳听听这个绝妙的笑话。”

“不要转移话题。”荧笑过之后就不笑了,她告诫自己要对仙人保持着最基本的敬意。呼吸着居酒屋里混浊的空气,她感到有些头晕,腿和腰似乎和椅子粘住了,也完全没力气去思考多余的东西。


这时其他客人要的拉面煮开了,一阵热乎乎的水汽从柜台里漫了出来。达达利亚的面容在荧的眼里变得模糊不清,她分辨不出他眉眼和嘴角的表情。她只知道达达利亚举起了双手,在弥漫的水雾里表示投降:“好,不转移。这么说吧,岩之魔神是一块岩石,身体是岩石,心也是岩石,永远都不会改变。我可能以前确实表现出了对他有超出预期的情愫,他也各种迎合,唔,至少没有拒绝过。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因为一开始的感情就不是喜欢,而是利用的缘故——既然没有了利益纠纷,就没必要合作或纠缠下去了。这应该也是一种‘契约’……说起来,我直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契约这个词的意思哈哈哈哈。”

见荧没明白,达达利亚呼出一口气,举了个更浅显的例子:“真要概括的话,就是我跟精于算计的摩拉克斯做生意,默认两边等价交换。大家拿着假货你来我往地换来换去,看着有模有样,亏欠的却永远是自己。亏着亏着,这生意我当然就不想做了,谁爱搞谁搞去。”

达达利亚说得很流畅,他笃定自己清醒后不会记得,索性不做任何掩饰。内心的一个角落也在悄悄说服自己:就算他说实话,喝醉的伙伴和派蒙也未必会记住或当真——于是他坦率地看向了旅行者,只见少女这次像是听懂了似的仰起头,神色认真地询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达达利亚笃定而自信地答道:“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好辣!”不知怎么吃到一大口芥末的派蒙伸出舌头,发出了一阵呜呜的惨叫,在桌台上飞快地滚了起来,“呸呸呸,呜呜呜,啊啊啊……”

居酒屋里顿时一片混乱,达达利亚几乎跳到了桌子上,一个推手挡开了派蒙,将她从滚烫的拉面汤碗边救下。老板的叹气和荧的连声道歉将这个夜晚点缀得格外热闹,走出打烊的居酒屋的三人是最后一批离去的客人。在门口站定的达达利亚左胳膊揽着连直线都走不动的、口里胡乱喊着“哥哥”“空”“不要丢下我”的荧,右胳膊夹着昏睡过去的派蒙,眯眼看向了在眼前飘落的细碎樱花。



明黄色的银杏叶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钟离独自坐在院落的石桌边。他的手边放着一盏已经凉透的茶,面前是一卷摊开却无心翻阅的书。

落叶在地上铺了一层灿烂的金色织锦,他的心思并不在于欣赏。过了良久,他的唇角微微动了动,如同自言自语:“如果岩石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呢。”

话一出口,他似乎是为自己的举动而感到惊讶,从鼻中轻轻“唔”了一声。就在这时,院子的大木门外响起两声门环的叩击。钟离缓缓起身走了过去,卸了门栓,只见门外站着荧与派蒙。


不一会儿,钟离将新泡好的茶水端了上来,又特意带了些市卖的精细点心。他悠闲地醒着茶,荧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凳上,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做声。见状他温言问道:“怎么,今天有空过来坐坐?若是有什么烦恼,可以说给我听。”

荧欲言又止,然后低低地说出了心声:“我觉得……你应该还是挺在乎达达利亚的。”

“所以我们来给你做伴,陪你说说话,排解排解,你别难过。”派蒙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她们能察觉出钟离在听到达达利亚死讯后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还特意为他点了一碗汤——虽然他平时性子就沉稳,这回给人的感觉总觉得不太一样。

闻言钟离淡淡笑了起来:“魔神的寿命本就久远,我已经习惯了。”

这份外露的轻松与豁达让她们俩对自己的判断有些犹豫,荧开始有些怀疑自己该不该特地过来——派蒙也是这么想的。她看着最古老的、已经经历过不知多少生离死别的岩之魔神,有些结巴:“唔……也许!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钟离看向了脱口而出的派蒙,眸子里的金光涌动了一瞬,看得她有些忐忑:“怎,怎么了吗,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摩拉克斯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我不相信命运。”

一片银杏叶在此刻脱落下枝头,飘落到了他的面前。他伸手拈起桌上的叶子,让它回归了泥土和大地:“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弟弟妹妹一定喜欢这些,买了。”

钟离立住了,转身去看在玩具摊边流连忘返的达达利亚。虽然名义上是陪自己一起逛街,达达利亚却自由自在的很——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个。钟离瞧着眼前的愚人众执行官欢欢喜喜地点选着那些与岩王爷相关的玩具,每样都要了五份。他提前付好了全款,吩咐摊主将玩具包好装箱,北国银行的人晚上会过来取。

“公子阁下童心未泯,实是一件幸事。”钟离望着达达利亚,嘴里的措辞非常体面。而达达利亚只是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哪里哪里,给家人带点礼物——啊,那边的小吃不错。钟离先生,你一定饿了吧?我来买一点。”

钟离不饿,他只是与吃得相当开心的达达利亚并肩同行。走着走着一个没留神,就看到他又拐进了一家热闹的茶馆。等发现身边人没了踪影,他回头一看,只见达达利亚站在门槛里挥手招呼自己:“钟离先生,你一定渴了,坐下歇歇吧。”

小二将两人带到雅间,达达利亚走到桌边坐了主位。钟离虽知道他不甚在意这些传统礼节,如是种种下来,却也在此刻忍不住提醒道:“公子阁下,我们究竟谁是宾,谁是主?”

达达利亚咧嘴笑了笑,蓝色的眸子里映着看上去有些无奈的客卿,眯起了眼睛:“钟离先生,咱们俩不分你我,谁都一样。”


那个笑容自信而明亮,带着属于凡人的漫不经心、有意试探和带着小聪明的狡黠。钟离在当时没计较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现在他将这个刻在回忆里的笑回想了许多遍,越发清晰的只有他上扬的语调和欢快的语气、藏在桌下轻轻摇晃的双腿与托着下颌的手掌跟贴着脸颊微微蜷曲的手指。

自从在北国银行交付神之心的一别以后,他跟达达利亚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钟离原以为这位至冬的武人一定会过来寻衅滋事一番,也想好了应对种种体面和不体面的吵闹的法子。出乎他意料的是达达利亚并没有气冲冲地来追究。

虽然旅者转达过一些达达利亚私下的牢骚,钟离一次都没听他当面抱怨过。即便是一条街面对面地走过来,愚人众的执行官公子也是目不斜视,仿佛压根没看到自己——钟离知道他看到了,而且戒备的很。通常那时候达达利亚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很紧,嘴角也抿得非常不自然。对此钟离觉得有趣,但是他没有戳破。


钟离习惯在璃月港里散步,一来二去,他在街头碰到达达利亚的次数渐渐少了许多。一切的发展都如此顺理成章,达达利亚定下离开璃月的那天是个大晴天。璃月港虽然从不下雨,天晴也有等级之分:那天的太阳又大又亮,晴得通透;天空蓝盈盈的,不见一丝浮云。

至冬派来的航船上飘着愚人众的旗帜,士兵整装待发。达达利亚从自己在北国银行的住处走到码头,上了船就叫他们起锚,准备启航。

那天钟离恰好在码头附近散步。他一向走得不急不慢,每天都要在璃月港里按部就班地溜达一圈,看看人和风景。达达利亚没矫情到巴巴地等着谁来送他,总务司签发的航令有时限,到点后他就让船准时驶了出去。

当钟离按部就班地走到码头时,愚人众的航船只剩下了帆影。船后面拖着一道宽阔的、混着泡沫的白色水痕,十来米后就恢复成细碎的粼粼波浪,和海面的其他部分融合在了一起,没有留下任何特殊的痕迹。他远远看了一眼那艘驶向海平线的船,未置一词,背着手站在岸上看码头今日的昌盛繁忙。


装卸货物的工人们齐声喊着号子,衬得这笔即将沉淀在璃月的财富鲜活可感。钟离望着他们挥洒汗水的辛劳,注意力逐渐被附近两个打闹的小孩吸引了。

两个孩子不过五六岁,一男一女,都穿着整洁干净的粗布衣裳。小女孩哼了一声,像是在发脾气。小男孩凑过去,嘴里嘟囔着问道:“究竟怎么了嘛?!”

她撅起嘴转过身,用比之前更大的鼻音发声:“哼!”

“你……你为什么不理我呀?既不跟我玩,也不和我说话,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又挪了个位置,好让她的脸正对着自己。

闻言小女孩立刻生气了,飞快地朝他叫道:“是你先不理我的!”

小男孩也着急了,皱起的小脸堆满了委屈:“那也是你先不跟我打招呼的!上学也不带我,还到处跟人家说不要再和我一起玩。”

小女孩见自己说不过他,顿了顿足,撒腿就跑,跑之前用力撞了下他的肩膀。小男孩退了一步,倒是不慌,抱着手臂冲她喊道:“什么嘛!你就抱着娃娃自己哭去吧!”

喊完以后他立刻后悔了,原地旋磨了几圈,也拔腿追了上去。目睹这出青涩口角的钟离莞尔一笑,然后看向了远处的海平线。此刻那里已经是连船影都没了,只有映着湛蓝天空的海面。

站在大海面前的摩拉克斯由着一阵海风拂过面门,至此,至冬的武人终于离开了岩之国度,去往位于海的另一头的稻妻。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依旧在璃月港里闲游,经过北国银行或外国商业摊子的时候偶尔能听到关于愚人众的议论。

那些关于异乡的、细碎又真假难辨的情报几乎没什么价值,他自然也没有听到过和达达利亚相关的消息。愚人众的末席执行官从那天起就他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钟离既不抱着期望,也从不感到失望——而这一切在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句号,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听到了。



记忆里的海浪声声入耳,天空一碧如洗,日光亮得晃眼。走到往生堂前的钟离眨了眨眼睛,看到摆渡人仪倌立在门口瞧着自己。于是他朝她笑了笑,上前一步温言说道:“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

“先生不必在意,我知道您在想事情。”她微微低头。钟离垂下眼睛,轻声说道:“没什么,今天的天气和那天很像,不过是有感而发。”

后面大半句他说得很轻巧,嘴角的笑意也未敛去。仪倌照例没追问,细声细语地说道:“钟离先生,有位年轻女子在堂里等你。”

钟离一怔,随即问她:“是那位来自异乡的旅者么?”

见她摇了摇头,钟离便走进了往生堂。一进内厅,他就看到堂主正在和一个外国少女叽叽咕咕。那名少女年纪不大,相貌清秀,用粉奁盖住眼眶周围的红肿。她身上的服饰出自至冬,眉眼看起来依稀有些眼熟。


看到钟离来了,胡桃蹦了起来,一个劲儿冲他招手:“来来来钟离客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至冬来的冬妮娅小姐,她有事找你。”

没等钟离有所表态,胡桃便凑近了他,小声说道:“我正在说服冬妮娅小姐下单一份跨国委托,她出生于大户人家,里要是有什么其他有这方面需求的亲朋好友,也可以一起联合报名——”

钟离想也不想地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堂主,休得妄语。”

“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的口才呢?!”胡桃叉起腰,有些不满地看着他。

这时冬妮娅站了起来,对着钟离开门见山地说道:“您就是钟离先生吧。我是阿贾克斯——也就是‘公子’的妹妹,代表家族来璃月清点他留在北国银行的私人物品。他在遗书里提到了您,所以我冒昧地过来了,还请您原谅我的突兀。”

闻言胡桃“啊”了一声,梅花瞳微微颤动:“啊?哈?遗书?等等——是我认识的那个公子吗?!”

冬妮娅用力点了一下头,这份承认让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内侧,她这几天在不同人之前竭力维护着属于兄长的最后的体面。见状胡桃看向了沉默不语的钟离,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噢,哦哦哦哦那就是那个,和你前段时间形影不离的愚人众执行官嘛!我知道啦,你们先聊吧。”


胡桃朝内堂走出几步,忽然又折了回来,拉住了客卿的手臂低声叮嘱道:“记得帮我拉下生意,切记切记!”

钟离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见胡桃快步走进里屋,他看向了冬妮娅,只见少女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裙裾,竹筒倒豆子般地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其实是这样的,哥哥他要求遗书阅后即焚,我……好吧,其实我没有这么做。他主要是委托我来跟你说句话——其实也不是一定要由我来说,是‘读到这封遗书的人’。”

钟离的声音缓慢低沉,无形中让她安心了不少:“冬妮娅小姐,他需要你转达什么话?”

冬妮娅瞄了他一眼,半张的嘴抿了回去,欲言又止。她的目光在钟离身上游移不定了一会儿,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可中途又硬生生改了口:“你们是不是……算了。他说‘钟离先生,我们互不相欠,两清了’。”

尽管因为路途奔波和连日劳累而沙哑了不少,依旧可以听出她声音的甜美坚忍。和达达利亚自信乐观的声线虽然不同,却也有一分来自至亲的血脉相近感。钟离面色不改,平和地看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少女:“好的,我知道了。”

冬妮娅却摇了摇头,垂下了眼睛:“哥哥他为人既温柔又细心,很会为家人着想。他一直在愚人众做事,许多事情都瞒着我们。如果他欠了您的人情或是有债务遗留在璃月,请务必告诉我!我是可以想办法偿清的,这点请放心。所以……”

钟离微笑着将她的疑虑抹去了:“你不必多虑,正如他所说,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见他心意已决,冬妮娅迟疑地展开了眉头,微微叹了口气:“嗯,那就好。”

“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请问现在能否将那份遗书借我一看?”钟离的话语让她流露出了惊讶。冬妮娅有些局促地拢了下头发:“呃,钟离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把遗书带在身上……”

钟离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很快就散去了:“你心系兄长,每次说到他时,眼里都闪烁着思念的亮光。既是这样热爱敬重,都不舍得按照他的吩咐销毁,对他在异乡留下的最后笔墨又岂不会随身携带?”

对此感到十分信服的少女思索了几秒,点了点头。她说了声“失礼”,然后转过身去解开几颗衣扣,拿出贴身藏着的那份遗书,扣好扣子后给钟离递了过去。

钟离打开信封,阅读起达达利亚的手写信笺。他呼吸平稳,双手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颤抖,只是默默将每个字的形状和意义都记到了脑子里。

信纸上有一处的字被泪滴化开了,痕迹很新,好在不影响阅读。在看到达达利亚写下的“钟离先生”的时候,他特意将这四个字来回多看了几遍,然后一口气读完,将这封还带着体温的信笺还给了冬妮娅。

冬妮娅将它藏回到贴身的内襟口袋里,朝面前的青年屈膝展开裙裾,行了个正式的告别礼:“那我就告辞了。钟离先生要是知道哥哥在璃月港还有什么朋友,请告诉我,我去做个拜别。”

对此钟离感到有些奇怪,他思考了几秒,徐徐问道:“难道他没有其他来往的人了么?”

冬妮娅笑了笑,干脆利落地答道:“没有,就只剩下北国银行的同事们,所以您值得我特意跑这么一趟。”


冬妮娅道完别就走了。贴着门偷听了个七七八八的胡桃立刻溜了进来,缠着钟离叫道:“客卿!我明明叫你帮忙的呀,你难道全忘记了?关于公子阁下的生意一个字都没谈,唉,真是的……”

钟离低头看着她,一缕冷梅幽香缭绕鼻翼,似是自己说给自己听:“胡堂主,公子逝于他乡,不在璃月的地界内。就算他生有所恋,徘徊于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胡桃顿时感到有些惋惜,但还是在专业性上不依不挠:“那他的家眷这就走了吗?不来一套璃月风格的丧葬习俗吗?”

钟离拍拍胡桃的帽子,柔声劝道:“就让她独自静一静吧。”

见她低头沉思,他又说道:“既然这里没我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

听到他这么说,胡桃顿时叫道:“等等!你才刚来,怎么就要走?”

钟离抿唇,抱起手臂看着她:“我想请半天假,在璃月港里散散心。”

望着他的眉目和表情,胡桃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就释然了。她豪爽地摆了摆手:“唔,我明白啦!看在你跟那个公子关系还可以的份上,本堂主就准你半天的假!”

钟离笑了笑,对他的前半截话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多谢。”


钟离出了往生堂,沿着自己熟识的街道开始散步。他对自己亲手建立的城市了如指掌,了解它的每一根脉络,记载它的每一次呼吸。他知道这座城市里每家店铺每个家族的传承变迁,目睹每个青葱稚子成长为耄耋老者。

他往前走着,街角一户人家点起鞭炮,敲锣打鼓,迎送一对新人入宅;街尾门户供着花圈祭品,披麻戴孝的妇孺还在哀哀哭泣,送别亲人最后一程;小孩子在一起追闹游戏,老人住着拐杖坐在树下谈古论今。他一日日地穿行在星罗棋布的街巷里,旁人只当他是个不甚匆匆的行人,并不多管。



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钟离依然做着往生堂的第一客卿,以丰富的学识和对历史的了解在璃月的学术、典仪和文玩业界见长,口碑一如既往地令人称道。

他依旧习惯在璃月港里散步,偶尔驻足看看街景,或是去某家古玩店或茶馆消磨上半天闲暇。今天他原本照例在街上行走,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嘀咕:


“你知道不?愚人众的公子……”

“……什么?他又来璃月啦!”


钟离一怔,这没头没尾的对话让他停下了一直往前的脚步。说话的那两人自顾自地走开了,完全没留意到他的存在。于是他走进人群,不消片刻就从不同人的口中拼凑出了达达利亚今天坐船抵达璃月港的消息。


“真的是公子吗?”

“那当然,就是愚人众的末席执行官,公子达达利亚!”


钟离看向码头的方向,双脚不由得走了过去。他偏离了自己既定的散步路线,内心却早已活泛了起来,一瞬间涌上了数个念头。

前段时间的消息果真是误传,看来达达利亚已经化险为夷,现在回到了璃月。钟离一边做出判断,一边回忆起和冬妮娅的那次短暂见面——他在这里没有交心的朋友,妹妹又在一个月前启程回到至冬,可见不是来找旅者,就是来找自己。

可是旅者早就已经去了其他国家,他不会不知道这事。钟离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待会儿可能会发生的种种场景:如果迎面碰上了他,就说自己是去买渔民的鲜虾,吊仙跳墙的汤头。

既然达达利亚喜欢海鲜汤,也完全可以做上一锅,再叫他来喝酒。喝酒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在酒桌上说一说这的一路见闻,一个人拼死战斗,逃出生天,甚至让旅者和家人都误传误信了死讯——这其中一定有许多曲折刺激可说。

那要是他不愿来呢?钟离这般向自己提问。他深知自己跟达达利亚都倔强的很,不过没关系,感情的事可以慢慢来,两人来日方长。要是达达利亚拿遗书上“两清了”之类的话搪塞,那就随机应变,说些惹他动心的坊间逸闻。


走着走着,钟离发觉自己的唇角上翘,竟是觉得十分喜悦,步子比平常轻快了不少。前面就是船坞,他感到心在沉稳跳动,轻易地就从那么多船只里辨认出带至冬旗帜和愚人众士兵的那艘。

他们果真正簇拥着一人下船,仪仗队和先遣队的人很多,将那走在中间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而钟离没等走近,一句“公子阁下”就已经喊出了口。

尽管心知自己有失礼仪,他已全身心都在期待达达利亚说出那句带着惊喜的“钟离先生”。罕见的情感悄然浮现上心扉,摩拉克斯等待着这次重逢。他果然看到士兵们有序地分开,直到露出站在中央的执行官。达达利亚诧异地打量起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朝周围的人皱起了眉头:“这是谁?”

“公子阁下,他是往生堂的客卿,以前和我们合作过。”愚人众驻璃月本地的一个老兵连忙报备。

“噢?”他再次看了眼钟离,冷笑了一声,用故意让他听到的音量嘲讽道,“看来是阿贾克斯的老熟人?嗯,璃月人果真如传闻中那样市侩殷勤,这么急着来找我攀关系,攀完了旧的攀新的……呵。”


钟离盯着面前的新任愚人众末席执行官公子,继承了“达达利亚”名字的陌生人带着手下昂头从他身边走过,仿佛他只是一团不透光的空气。

排在队末的几个愚人众士兵都常驻璃月,也都认识钟离,将他眼底的失落误以为是遭受一顿失了面子的抢白所致。其中一人走过去低声劝道:“钟离先生,这位新公子阁下眼高于顶,说话不太好听,您多担待。”

“无妨,”钟离没有看他们,甚至也不在意达达利亚的离去,只是执着地望着空了一大半的甲板,似乎在等藏在里面的什么人出来,“公子阁下,不,阿贾克斯他……”

闻言这名士兵咂了咂嘴,惆怅地摇摇头:“嗨呀,用你们璃月话来说,就是‘老黄历翻不得’咯——现在的达达利亚大人是阿列克谢大人,你在他面前可千万要少提阿贾克斯大人的名字!当年他在阿贾克斯大人手下输得可惨了,一直被压过一头。”

听到他这么说,钟离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自言自语道:“他确实诸武精通,很擅长战斗。”

“是啊,死在战场上也是执行官大人的夙愿,”另一人怀念地叹了口气,接着有些畏惧地看了眼达达利亚远去的方向,“唉,我们得回去了,免得一会儿点名。钟离先生,后会有期——其实也无期了。我们原本都是跟在阿贾克斯大人身边的,如今……唉,恐怕很快就要调回老家去,这位的眼里容不下我们。”


士兵们嘀咕了几句人生无常,低头跟上了队伍末尾。阳光很好,钟离站在码头晒了会儿太阳,看着愚人众驶来的那艘船完成了休整,扬帆起锚,准备远航。

在它驶离港口前,他转身沿着原路返回。一对手牵手的小男孩小女孩欢笑着从他身边跑过,璃月港今日一切如常。






END





原本是临近钟离卡池开之前构思的一小短篇(1/1),拖到现在才搞出来呜呼……年前真的特别忙。


上周日因为某些原因触动了一个念头:如果是散伙人模式下慢慢变得疏离的离达,大概会是什么样的呢?死后才开始一份漫长的恋爱和追忆,错过彼此的冷淡和余温,没有说出口的情愫,磐岩的改变和不变……

一天之内脑好了全文大纲,然后扩写。不瞒大家,我打大纲的时候鼻酸了好几回,尤其是结局之刻:满心欢喜如同烈阳,一瞬如覆冰雪——啊,我流be结局,确实是我自己搞be时最喜欢的那种风味之一(躺平)不过就刀的程度而言,可能我个人觉得比不上自己之前心里构思出的另一篇想写的离达文《落潮》。

这篇文里的钟离看淡一切生离死别,石头的心虽然硬,不代表心不会痛——可是为什么丧的会是我啊!QAQ 简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静静地找个角落品味这种既难过又满足还埋怨自己不该搞出来的触动……


明明互相都有好感,最后变成这样的原因首先是都不坦诚,以为对方不再需要自己所以放弃。“如果岩石一直都没变”,不就是“如果我一直都喜欢你”;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念作心里有挂念,还要强行写作两清不相欠……所以是骗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啊?!

原因其二,我就直接举“如果他们开口互相告白”的例子了:

达达利亚:钟离先生,我喜欢你。

钟离:达达利亚,我也喜欢你。

达达利亚开心:你有多喜欢我?

钟离:你有多喜欢我,我就有多喜欢你,这是契约。

那么达达利亚的爱意就在此刻消失了,因为他发现来自神的爱是神的本能,而不是本心。这篇里的摩拉克斯没有学会如何爱人,感情是最没有道理和规矩的东西,超脱出他一直以来遵守的条条框框的理性——要我判断的话,这个设定才是导向结局的根本(茶)


最后借用不熬夜酱的一句话,这篇是“故事里别离,游戏里重逢”。我box里的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呜呼,放心吧,他俩还有很多很多精彩的故事没写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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